郁达夫:一个饥渴难耐的性苦闷男人的自白

来源:看理想 发布:2019年07月01日 作者:许子东 人气:33624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以上这段苦大仇深又饥渴难耐的「求爱控诉」,你可能以为是网络上某个男孩的深夜朋友圈。

事实上,它出自一位作家的日记,此人还是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郁达夫

很多人对郁达夫的印象,是那个写《故都的秋》的爱国青年。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写出自己对于性和爱的渴望。

但其实,「性苦闷」一直是郁达夫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除了写异性恋间的情感和性,他还是文学史上为数不多写同性情感的作家。

《郁达夫新论》的作者许子东曾聊过一个关于郁达夫的小轶事,微妙地展现出他对性的独特关注:

“郁达夫曾经有文章,在20年代认识鲁迅的时候,就说鲁迅天冷穿单裤,说是为了禁欲,只有郁达夫会注意这些细节。”

一个青年人微不足道的性苦闷、自慰、偷窥等等,怎么可以登大雅之堂? 

今天,就带你来认识一下这位饱受性苦闷折磨的少年。

文| 许子东

来源:看理想APP音频节目

(文稿经编辑)

1.

无病呻吟的颓废男子,

却被一代青年所追捧

郁达夫的小说《沉沦》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拥有很重要的地位。这本书描写的是一位留学日本的青年,他的性苦闷和屈辱感。

我第一次读《沉沦》是考研究生之前,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读了这个小说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小说这样都可以写?

如果我们用「看与被看」的线索来读《沉沦》,那这本小说的通篇,可以说是男主人公「被看」的感受——

男主人公最大的感受,不是害怕被人吃掉(指鲁迅《狂人日记》里的“吃人”),也不是被人关心,而是“怎么没人看我”?特别是没有女人来看我,不受重视,没有得到渴望的爱,这就造成了男主角的另一种孤独、凄清,甚至也是屈辱感。

如果说作品里也有独异跟众人的对立关系,那这个众人就是日本人,就是异国他乡的环境了,而主人公的独异就好像有点自作多情、无病呻吟。

我们来读小说的第一段: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

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你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整整第一章都是这样的内容。第二章的第一句是,“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我们今天读者听听,这个留学生在日本的田野里,好像也不缺钱,读着英国的诗,平白无故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个小说在当时一举成名,受到青年读者的追捧。

这个在日本田野里读英国诗的年轻人的无端的流泪,整天的颓废,好像既没有高层次的思想挑战,不像鲁迅《狂人日记》里的狂人那样踹了成年流水簿子,害怕众人吃他;又不像冰心的《超人》中,搬出尼采哲学,看透世人真面目;他也没有阿Q式的生计问题,或者皮肉痛苦……

只有一点,《沉沦》跟“五四”初期的其他中国小说相通,那就是:共享一个「屈辱感」的主题,条条道路通屈辱

可能正因为这层屈辱没有那么理性、清醒,也没有那种皮肉疼痛,所以更加纤细敏感,不易觉察,因此更加无法摆脱。

站在今天文学史的角度,我们看得很清楚了,这个屈辱感不是讲阶级压迫,却加上了民族感情,不是讲灵魂抗争,却加入了灵肉矛盾。

2.

郁闷的两个基本要素:

「民族」和「性」

郁达夫写的不是穷人,却是一个穷国的人;写的不是鲁迅笔下的狂人、冰心笔下的超人,而是一个「男人」

《沉沦》男主角的孤冷忧郁,外表看像冰心笔下的何彬,但是作家关注角度不一样。何彬半夜失眠,是在想星星、小花、母爱;而郁达夫笔下的主人公,是在自慰,在忏悔。

100年后的今天,彻底与世抗争的狂人其实不多,感动超人的心灵鸡汤虽然有市场,但是“真的冰心”也十分罕见,反而「郁达夫式的苦闷」,我把它称之为郁闷,倒是网上的常见情绪。

郁闷的两个基本要素:一个是民族,一个是性,这也是今天网络文化的热点。今天在网上,什么事情一牵涉到民族、牵扯到性,一定是热帖。两个加在一起的话,就是双倍、三倍的热。

20世纪初中国的基本困境是:与其他民族的碰撞,以及“被国家”——我们本来是“天下”,现在被强迫要想象自己是一个国家。

《沉沦》触及民族的矛盾的方式,其实有点做作,主人公临死前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这种爱国主题,事后也是因为后来抗战这些事情被夸大,郁达夫1921年写的时候,他说,我就是写青年的忧郁症,灵与肉的冲突。

《沉沦》表现性爱的郁闷,比民族屈辱感要具体,要更加自然。小说有四个关键情节:主人公因自慰而羞愧;偷窥房东女儿洗澡;在野地里听到路人做爱;最后走进妓寨的饭店,在里面写爱国诗。

那一段写偷窥的文字,怎么写的?——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后来台湾学者水晶把这段话作为反面教材,用来证明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当中写性欲的文字写得多么好。当然,其实我们知道郁达夫后来写他的青楼小说,其实写性写得很细微的,《沉沦》里边是稍微粗糙了一点。

但是有趣的是,女主人公冲凉被人家偷看以后,跑去告诉她爸爸,她爸爸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为什么要笑呢?真正的原因是,在大正年间,日本很多地方就有男女共浴的民俗。郁达夫写的这个「性」,其实就是正常的事情,当然也不是高尚的事情。就好像今天的人,游泳池里看女的穿泳装很正常,但是你要去偷看人家穿泳装,就是有问题了。

以前中国的狭邪小说,是青楼里面寻找爱情,或者是欣赏享受生活的态度,或者把他们写成堕落,比如和尚偷情、官人纵欲等等。而郁达夫是用了一种痛苦的心情,忏悔的态度,来写本来是正常的人性,而这个人性后面,是有卢梭的“人道主义理论”支撑的。

3.

《春风沉醉的夜晚》:

从「性的苦闷」到「生的苦闷」

“五四”时期写性,郁达夫的这种写法,细节、文字、技术层面,其实没有什么进步,但是观念和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

1922年3月,郁达夫获得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回国就主持早期的创造社,后来又到安庆、北京、武汉、广州等地教书,直到1926年。

在20年代前期,郁达夫的小说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关心社会,写底层——《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另一个是通过“青楼小说”,来写男人的性苦闷——《茫茫夜》、《秋柳》。

文学史通常就只讲第一条线索,说郁达夫回国以后,从性的苦闷转向生的苦闷,然后才是社会苦闷。

我们先要读一下《春风沉醉的晚上》。首先这名字,这么浪漫,令人遐想。

《春风沉醉的晚上》,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

可是,里边的男主人公是穷得十分夸张的,他租了半间阁楼,在上海的闸北,没有窗,里面一间住了一个女工,每天经过他的房间。隔壁的女工下班回来,真的风尘仆仆,她是烟厂女工。这个女工也观察,她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个男人整天在看书,所以就放心跟他交谈了。

这个男的呢,装作看书,其实看不进去。两个人开始交谈,这个“我”,就是这个男的知识分子,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女工身世凄凉,工作非常辛苦劳累,还要应付工头性骚扰等等。

女工叫那个男人不要吸烟,特别不要抽她工厂的烟。接下去就写这个男的,常常半夜的去街上散步,这是“文人毛病”。

结果他因为翻译,收到了一笔稿费。第二天这个女工就误会了,因为他觉得你晚上整晚不在家里,肯定在外面做坏事了,所以就劝他。

男的就解释,解释完了以后,女工就说了一句话,非常有意思,她说这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要值五块钱?那你敢情多做几个。

小说结尾的时候,男主人公本来想拥抱着她的,结果把自己的欲望压下去,然后一个人走在街上,这就是《春风沉醉的晚上》。

放在“五四“知识分子「启蒙大众」的大的背景上看,这个男主角比较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救不了人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同情而已。不像其他的很多文人,要拯救、改造对方,最后引出很多悲剧。

“春风沉醉的晚上”其实是一个有反讽意味的题目,它塑造了一个美丽、浪漫的气氛,可两个人的爱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前景是非常凄惨的。这个小说显示了郁达夫创作从“性的苦闷”转向“生的苦闷”。

4.

两个男人间的暧昧,

是什么样的?

就在同情关注劳工、穷人的同时,郁达夫另外的一些小说,有一个《茫茫夜》,之后又写了《秋柳》。

《茫茫夜》几乎没什么故事,就是三个男人送男主角于质夫上船,从上海去安庆,有两个是27、8岁的留日同学,大概其中一个是郭沫若的原型。

小说里的重要人物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 从男主人公于质夫的角度,写他对一个病弱的“小鲜肉”吴迟生,显然有点兴趣。

送别过程当中,于质夫时时捏着迟生的手,又让另外两个朋友先回,留下迟生在船上道别。

“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

这段文字有点暧昧。于质夫就提出想迟生跟他一起去安庆,被吴迟生婉言拒绝。吴说我们分开两地,也不会疏冷感情,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吗?

“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仁,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

一个男人把头搁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什么意思?船开走后,小说又回溯了过去几个月,男主人公和迟生的关系。初见就迷上他了,知他有肺病,便幻想带他到日本疗养,当然就是幻想了,时不时就把迟生的手捏住了。

有一天晚上走在马路上,天气太冷,质夫就问迟生:“你冷吗?你若是怕冷,便钻到我的外套里来”。他不是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穿,(而是)叫他钻到他的外套里。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于质夫说他回国之后,他的性欲变了一个方向。但他同时又说:“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最美。”这是他对自己跟吴迟生关系理性的定位。

所以,郁达夫到底是不是在写同性恋呢?的确,书中有那么几次写捏着男人的手,头靠在肩上,甚至身体钻到他的外套里边。但细节也就到此为止了。于质夫定义的友情,似乎还是在男女的真正的恋爱之下,所以难怪质夫到了安庆以后,想念了一阵吴迟生以后,又跑去青楼宣泄他的苦闷。

相比之下,郁达夫写男人之间的这种肢体接触,他还是比较赞美、欣赏的。他后期有一部小说叫《她是一个弱女子》,描写大革命当中左、中、右三种立场的女性,其中女性之间的性爱,基本上是作为反面人物特征而存在的。

这个跟常见的现象有点正好相反,一般的情况下,很多人说,女生之间的性爱的动作更容易让人接受,连男的都能够欣赏。可是男生之间的具体的动作,一般的人,尤其是“直”的人是看不了。

可是郁达夫的小说里边,男的可以,女的不行,它有一种男女有别,这倒是符合中国传统。因为我们看中国过去的作品《红楼梦》,宝玉爱书童,再早的传统,文人断袖(古人对男性之间的同性恋的代称。)都不算丑恶的行为,当然它不会超越男女之恋。

女性之间的肢体接触,即使明明存在,比方说《金瓶梅》里春梅、潘金莲在同一个床上跟西门庆,但还是从男性的角度出发而存在,我们没看到春梅跟潘金莲有任何的女同性恋的倾向。

所以尽管写同性恋,也重男轻女。但不管怎么样,郁达夫是那个时候比较早触及这个题材的作家,当然是点到为止。

在《茫茫夜》中,后半段写男主人公到安庆后十分郁闷时,有一个很有名的情节:说某天晚上,到街上一个小店里买了一根针,跟一条旧的女人手帕,然后就回家用针刺自己的脸,用手帕去擦。

“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

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这段文字是典型的“郁达夫式”的「颓废艺术」,《茫茫夜》的续篇《秋柳》进一步延续发展了郁达夫的这种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