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归家,是她一天当中最痛苦的时刻

来源:情客旅行网 发布:2018年12月06日 作者:万玛才旦 人气:12843

夕阳风光

黯淡的夕阳

万玛才旦

望着那快要落下的夕阳,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上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慢慢弥漫开来,紧紧抓住她不放。她不知道每当夕阳落山之际,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尤其当这夕阳渐渐变得黯淡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今天,她也和往常一样站在这光秃秃的小山丘上看夕阳。除了阴天下雨,她几乎每天都要站在这小山丘上,遥望那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地平线上的夕阳。

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走过了十四个年头。在她走过的这许许多多的岁月里,留在她心底的无数回忆之中,最令她难忘的就是这夕阳了。在这夕阳之中,每次她都会热泪盈眶,控制不住自己,变得十分激动起来。

每当夕阳变得黯淡之时,她的脑海里就会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这是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影。她的脸庞,她的身影,她的服饰都显得那样地模糊。每当她努力地回忆,想使那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时,在她脑海里会同时显现出许多熟悉和陌生的身影,越发变得模糊。有时在一瞬间,像是在她心头突然闪了一道亮光,那模糊的身影立即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并且不变地浮在她面前,对着她微笑。这微笑对她来说,在内心的某一深处是非常熟悉的。这时,她的脸上也会显现出一种难得的、舒心的微笑,并且很长时间会保持不变。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那远方的地平线已是模糊一片。天边有几颗星星在偷偷地闪烁着,月亮的光辉从那地平线的尽头轻柔地放射出来,映照着上方的那片天地。

一阵凉意侵袭了她,她周身打了个寒战。她觉出自己又在发呆,就慢慢站起身把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了。一瞬间,另一种感觉又马上充斥了她的心田。她的脸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那个在她脑海里已经确定下来的、清晰的形象又一下子消失了。当她想再次回忆起那个形象,并把她永远牢牢地镶入在心田之中时,就再也找不到了。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摇晃地走向回家的路。

她清楚地懂得遥远地等待着她的这个家对她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每当想起这个家,她的心头既无哀伤有无丝毫的快乐,她只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家可以回去。

她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慢慢地走着。她也不感到着急。她的脑子里已经被另一种想法占据着。她边走边想:“这会儿,羊群也该到家了吧?”但她并不感到着急。她知道她放牧的这群羊很乖,都会听他的话,都不会四处乱跑。她放心地觉得那群羊此时一定在羊圈里安静地反刍着。

多少年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每天她收拢起羊群回家时,总要有意地经过那座小山丘。她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用细细的声音吆喝着把羊群赶上那条小路。这群羊也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咩咩”地叫着,懒洋洋地摆动着身子顺着路走回家去。

她回到家了。果然,羊群都在羊圈里。她没有逐个地数,她只往那个老地方看了一眼。她看见那只老头羊在老地方。如果老头羊在,就说明羊群都已到齐了。她深信这是不会错的。她放牧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完全靠得住的经验了。只要老头羊在,她就觉得十分地放心。她回头望了望稍远处的被朦胧的月光笼罩着的用石头垒起来的黑房子,略略停顿了一下,转身向那里走去。

每当这种时候,是她一天当中最痛苦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这么晚进去招来的只能是里面那个人的一顿臭骂,有时甚至是拳打脚踢。夏天还好,她可以在附近一块平地随便躺下来过上一夜,但现在已接近秋末了,刺骨的寒风时时向她无情地袭来,想要这样过上一夜,那只能要了她的小命。

越是走进那间黑房子,她的心就会越发沉重。即使她不抬头望,也知道那道黑色的门紧闭着。想要开启那道门走进去,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只有惊动里面的人。这样,里面那个人就会臭骂着走出来,气呼呼地指着她的鼻梁问这问那,有时还会揪住那两根小辫子把她高高地提起来,弄得她离开地面直在空中打转。这时,她会使劲地晃动小腿大声地哭起来,但从不求他饶了她。等那人把她折腾得累了,才喘着粗气把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气呼呼地回去睡觉。她止住哭声,在地上蹲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扣好那道木门,摸索着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

今晚似乎比以往更晚了。在离黑房子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不敢向前走。现在,她似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她用小手抚摸了一下胸口,决定走近它。一步,两步,三步,她觉得每迈进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终于走进黑房子了,但她却不敢用手碰一下门,不敢叫里面的人的名字。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觉得心里稍稍有些平静之后,才鼓起勇气轻轻地喊了一声。里面没有任何响声。她生怕声音太小里面的人没有听见,就把嗓门提高又喊了一声,等着里面的反应。过了很久,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这似乎增添了她的勇气和胆量。她提高嗓门连续不断地叫起来。里面仍然没有反应。

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是有过的。每当这种时候一定是里面的那个人喝得烂醉如泥了,但里面必定会传来很响的鼾声,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得见。但今晚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生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没能听清,就走进房门,把耳朵贴在上面。他还是没有听到什么。一阵清凉的感觉很快地传到了她的耳朵上,使她马上缩回了头。那阵凉意使得她打了个寒噤。

她借着月光向门上望去,一个白晃的东西映入她的眼帘。她用力推了推门,才知道门从外面给锁住了,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用小手拍了拍胸脯,显得轻松的样子。但她马上又悲哀起来。她知道如果那个人不马上来,她就不能进去;如果那个人彻夜不归,她就只能在外面过夜。这使她非常地害怕。她一方面希望那个人不要回来,一方面又希望那个人能尽快赶到。刺骨的寒冷使她发抖。她看看星星,看看月亮,心里什么也想不起。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那个人。这时,月亮也躲到一块黑云里面,只有星星在闪着寒光,大地一下子阴沉起来。他觉得很冷。她想可能等不到那个人了,就低垂着小脑袋,想着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忽然,她想到有一次,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回来很晚了,那个人没有回家,门被锁着,她就走到羊圈里,在那个老头羊身边躺下来,靠着它睡着了。它的体温不断传给她,温暖着她。就这样,她在羊圈里过了一夜。这虽是三年前的事了,但藏在她心底,会常常记起来,尤其在今晚这样的处境下,想起这件事也是自然而然的。

她小心地解开栅栏门,轻轻地走了过去。有几只羊站起来好奇地望着她,其他的羊依然趴在那儿不动。她蹑手蹑脚地从几只羊身上跨过去,来到那只身材高大、羊毛丰厚的头羊身边。

这只羊也像是记起了三年前有一天晚上的那件事,知道她是来干什么似的,在墙角动了动身子,腾出容得下她的那么一块空地来。她就在那里躺下来,靠着那只老头羊。她旁边还有一只羊。这样,她被夹在两只羊中间,两只羊的体温传到她身上,温暖着她。她背下的羊粪蛋儿也温暖着她。她仰面眯起小眼睛,望着在黑云边闪烁着的那几颗若隐若现的小星星出神。

慢慢地她想起来了,那次也跟现在一样她被夹在两只羊中间,没有丝毫的寒意,仰面对着天空,天空中也同样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那几颗星星变幻成了一个女人的眼睛。那两只眼睛含着笑意,显得十分地迷人,但里面又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她渐渐记起这是阿妈的眼睛。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一个冬天的黄昏,夕阳快要落下去了,但黯淡得令人伤心。她阿妈骑在马上被几个人前呼后拥着,身上穿着她从没见过的新衣服。

她是在同几个伙伴玩耍时,从一个小男孩嘴里听到这消息的。她一听到这消息,就赶紧爬起来,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跑啊,跑啊,在一座小山丘旁她终于看到那些人了。她立即停下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声地喊道:“阿妈——阿妈——”

马上的那个女人也立刻回过头来。她一下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阿妈,只是今天穿着新衣服。她喊着“阿妈”,“阿妈”追上去。那伙人看见她跑上来,似乎也加快了脚步。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伙人了,突然,从这伙人里面冲出一个人迎面向她跑来。那人抓住她把她往后拖。这时,她才看清楚抓住她并把她死劲往后拖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舅舅。她开始央求舅舅放了她。舅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望着前面把她死劲往后拖。

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把阿妈带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去阿妈是永远也回不来了,自己也将失去她的爱了。她也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就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紧抱着她的舅舅的手。舅舅痛得“啊”地叫了一声,猛地松开手。她趁机挣脱出来,向前跑去。那些人看到她又追了上来,就挥动着拳头,恶狠狠地向舅舅喊道:“快,快,抓住她!”这时舅舅又重新追上来抓住了她,用双臂死劲地抱住她,使她动弹不得。她没有办法从舅舅手里挣脱出来,就大声地喊着“阿妈!阿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落下来。

她阿妈从马背上回转头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的微笑。眼睛里面包含着的淡淡的哀愁便留在了她幼小的心灵上。那时,正是一个黄昏,夕阳显得那么地黯淡,黯淡得令人伤心,她那亲爱的阿妈就消失在那将要落下的夕阳之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只记得阿妈那一双眼睛,至于她的面容、身影,渐渐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有时,她站在山丘上,望着夕阳,回想当时的情景,突然,脑海中像是闪了一道亮光,阿妈的面容、身影又会浮现在眼前,但只是一会儿,想过之后,眼前又只剩下那双忧郁的眼睛了。

她的小手抚摸着羊背,脸庞依偎在羊身上,以为自己是在阿妈的怀中,带着微笑渐渐入睡了。

睡梦之中,那个女人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抱起,亲她的脸,对着她微笑,眼睛也在笑着,但里面有一丝淡淡的哀愁。她还穿着那身新衣服。她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丢了她。她在她怀里觉得很幸福,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突然,一阵喊叫,那些骑马的人又向这边冲来了。她的舅舅跑在最前头。女人的脸一下地变得灰白,想抱着她跑。但舅舅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女人猛地一拉,她便脱离女人的怀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她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声“阿妈!”这时,她像是又被谁推了一把。她猛地惊醒过来,泪水已盈满了眼眶。她担心自己睡过了头,那个人又在踢她,就赶紧爬起来。但她发现那只老头羊站在她旁边,望着她出神,就慢慢想起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温暖地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

她发觉时候不早了,就打开栅栏门,把羊群赶出了羊圈。她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向那座黑房子走去。里面的人已经回来了,木门黑洞洞的像一张大口张开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黑房子。没到门口,就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呼呼的鼾声。她轻轻地走了过去。快到门口时,一股浓烈的酒味迎面袭来。她低头看见门口吐了一大堆,就捂着鼻子走了进去。里面的人没有醒来,依旧鼾声如雷。她从角落里的那个小布袋里取出一些食物,带上一壶水,追赶羊群去了。

下午,还是在昨天这个时候,她又蹲在小山丘上,遥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快要落下去的黯淡的夕阳出神,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这时,羊群也正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