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之孙叶兆言在人民日报撰文:私房,福利分房,集资建房

来源: 发布:2025年10月22日 作者: 人气:92857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位到了退休年龄的中学老师,着急想出手一栋小楼。小楼位于南京市中心,不算怎么漂亮,更谈不上豪华。关键是位置好,就在市中心的新街口,绝对的黄金地段。为什么要卖呢,因为听到了拆迁的风声。当时的拆迁政策与现在有些不同。具体怎么回事,什么标准,不清楚。反正这位老师急着要卖,开价1万多元,附加条件是还要有套公房给他住。卖的是私房,要的是公房居住权,理由也简单,卖了房子,总不能让他睡大街。

今天的人很难弄明白里面的门道。先说价格,那时万元户虽不多,真要拿出1万多元钱,有能力买他房子的,却大有人在。这栋楼搁在今天,肯定可以弄出一个天价,关键是要一套公房,私人哪有公房给他?在住房改革前,私房并不是什么香饽饽,公房私房都是让人住的,待遇不一样。私房通常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但私房有时会变成累赘,譬如你家有私房,不管大和小,所在单位分配福利房,就会被排除在外。

因此,这位急于卖掉小楼的中学老师,想要成交,难度其实还是蛮大的。正好我父亲单位准备建福利房,经费已批下来,地址也选好了,就离中学老师的小楼不远。当时遇到的难题,公家不能买私房,但盖好福利房,给一套房子的居住权问题并不大。于是,父亲单位便借我们家的名义,将中学老师的小楼先买下来,然后办一个公证手续,再将这房子捐给父亲单位,让私房变成公房。

我祖父在苏州有套房子,有个不太大的小园子,新中国成立后,一直都由房管所代管。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房子要归还原主,祖父的意思是房子也不要了,不想操这个心,索性捐给国家。作家陆文夫是父亲的好友,他知道这事,便说反正是捐给国家,不如捐给苏州文联,也算是给文化事业作贡献。大家都觉得这想法很好,空着也是空着,何乐不为?于是父亲代签了字,这地方就成为《苏州杂志》编辑部所在地,重新装修了一番,种了很多好看的花木。

不知道是否受苏州这事影响,父亲单位的办公室也依葫芦画瓢,让父亲在公证书上签字。中学老师的私房,顺理成章变成公房。问题是公家还拿不出这钱,没办法做账,便用集资的办法,向私人借款。正好祖父第二次分配遗产,我又得到了2000块钱,这2000块就用来集资,父亲大概也集了一些,具体多少我已经忘了,因为不是同时借出。说好了利息是多少,最后也没兑现,两年多才把本钱归还。父亲向来好说话,也不计较了。

很快新房子盖好,父亲单位不大,人也不多,大家欢欢喜喜搬进去住。按规定,福利分房只能享受一头,父亲住的是我母亲单位的公房,新房与他毫无关系。也就是差不多在这时,苏童调到父亲单位,他是新来的,新房还轮不上他住,住哪呢,住中学老师的那栋小楼,不是一家独住,合住,同时住了好几家。

在这栋小楼里,苏童完成了他的成名作,萧全为他拍过一张很帅的照片,收入《我们这一代》中,背景就是那栋小楼。那是一栋等待拆迁的楼房,没想到说是要拆,偏偏总不拆,始终差临门一脚。上世纪80年代没拆,90年代没拆,进入新世纪,仍然没有拆。现在究竟拆了没有,我多年不去那个地方,也不清楚,如果还没拆,并不奇怪。过去要拆它,是因为市中心,后来拆不了,还是因为市中心,市中心的事就不好办。

苏童一直蛰居在这栋小楼等拆迁,最后也没等到,只是借拆迁的名义搬走了。记得马原拍当代作家系列电视片,时间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小楼里拍了很长时间。马原喜欢玩时髦,总是走在时代前面,拍了很多当代作家的镜头。我们就坐在那瞎聊天,好像是在一楼,苏童并不住一楼,为什么会在一楼,也想不明白。或许是住一楼的人搬走了。

那时候苏童已很有名气了,住在那多少有些憋屈,小楼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很快有了新房子,非常棒的一套新房,地点也好,旁边是南京最好的小学和大学。他搬进了新房,有一天我和格非,还有吴亮,一起去参观,在他新房听了一会儿音乐。出来时格非很感慨,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说此生有这样一套房子,可以了。吴亮也羡慕,不说话,不断感叹。

这都是住房改革前的事,那时候,住房改革看似遥远,其实已在眼前。大家住宿条件都差,能享受一套好的福利房,确实让人眼红。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批人,此时此刻已长大,结婚有了孩子,住房问题变得刻不容缓。依靠单位的福利分房,仍然是唯一解决途径。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摸着石头过河。父亲单位,母亲单位,都曾各显神通地盖过房子。发行量很大的《青春》杂志编辑部,借文学热赚了很多钱,财大气粗盖了栋楼,是个编辑就分一套房子。

我们赶上一个经济急速发展的时代,80年代是80年代风格,到90年代,又有90年代特点。研究生毕业,我选择去出版社,是为了有一套房子。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福利分房的受益者。到出版社不久,分了一套底楼的房子,当时非常满意,但很快意识到冬天没阳光。人心往往很难满足,成为专业作家后,居此写作,前后有10多年,整天不见阳光,各种怪毛病接踵而来,最离奇的是不出汗,去蒸桑拿也不出汗,严重的植物神经紊乱。

离开出版社,有一段日子,一到中午,便去当年的办公室,看同事打扑克。只是观看,从不参战,大家觉得奇怪,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念旧。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借看打牌去晒太阳,这是医生吩咐的,晒太阳是最好的治疗。因此,去苏童家参观,不只是羡慕房子大,更羡慕它的阳光灿烂。

福利分房是个大红包,我没想到,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红包。我所在的单位作家协会,决定集资建房。所谓集资,其实是福利分房的一种,大头是公家拿出来,建造的房子依然属于公家,还是公房,只不过是让私人拿出一部分钱。明摆着是好事,人的思维却会有惯性,大家习惯了福利分房,习惯了无偿得到,突然要自己掏腰包,自然会有人不乐意。各人情况也不一样。我渴望能住进有阳光的房子,就担心这事会黄了。确实有很多人不赞成这件事。

很幸运的是,这事最后不仅没有黄,还锦上添了花,结果非常圆满。原本我只能分110平方米的面积,经过争取,以作家在家写作为由,又增加了20多平方米。也就是说,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自己再拿些钱出来,以商品房价格增加面积。增加的20多平方米,按同地段商品房的价格缴纳,当时河西还没开发,位置有点偏,也就1000多元一平方米。

上世纪末,集资房建好了,搬进有阳光的新房。于是在新世纪,我终于可以在阳光下写作,真是很感激,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再后来,公房变成可以买卖的私房,所住区域有了学区,有了地铁,房价高时涨到每平方米接近8万元。

作为亲历者,回想起来这些往事,仍然觉得十分奇妙。转眼20多年过去了,就仿佛我们曾经喜爱过但已被淘汰的VCD和DVD碟片,它们确实货真价实地存在过,那也是一段历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