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越来越“爱无能”?

来源:凤凰文化 发布:2020年06月29日 作者: 人气:93644

我们为什么时常听到有关“爱情终结”的言论?一个常见的现象是,消费主义与信息量剧增的时代挤占了“纯粹的爱”的生存空间。

原本无生命力的“欲”被从有生命力的“爱欲”中剥除,对“自我场域”的无限沉溺也很容易造成对“他者”盲视,过多的选择、过度的理性都拒绝了一个“可能性”的未来,超高清的透明世界也必然会阻塞对“他者”的想象力。

各式各样在对“他者”的幻想中产生的、内容丰富的爱,在当今这种整齐划一的、一切皆可变现的世界中落入“同质化的地狱”垂死挣扎、奄奄一息。

而《爱欲之死》在哀叹“爱欲濒死”的同时,似乎给出了一个寻找“纯粹爱欲”的可行答案——能够从“自我”的湍流中勇退,并发现“他者”的存在。追寻纯粹爱欲的脚步不会停滞,但也许,无论是归属于“自我”还是“他者”的疆域,都无法被以单数的主体征服。

01 忧郁症

近年来常有人宣告“爱情的终结”,称当今的爱情已死于无休止的选择自由和完美主义症结。在一个不设限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爱情变得不可能。遭受批评的还有日渐冷却的激情。伊娃·易洛思在《爱,为什么痛?》一书中将此归咎于爱情的过度理性化以及选择套路的普及化。然而,这些关于爱情的社会学理论都没有认识到,比起无止境的选择和自由,一件更糟糕的事正在发生。 导致爱情危机的不仅仅是对他者的选择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这一现象几乎发生在当今时代所有的生活领域,伴随着个体的“自恋”情结的加深。他者的消亡其实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过程,不幸的是,它的发生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

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当今社会越来越陷入同质化的地狱(Hoelle des Gleichen),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因为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

今天,我们的文化中充斥着对比和比较,根本不允许“他者”的存在。我们时刻把所有事物拿来比较、归类、标准化,为“异类”寻找“同类”,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体验“他者”的机会。针对“他者”的消费是不存在的。消费社会力求消灭异质化(heterotopischer)的他者世界的差异性和可消费性。与“差异”相比,“差别”是一个褒义词。一切都将作为消费的对象变得整齐划一。

我们生活在一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自恋(Narzissmus)与自爱(Eigenliebe)不同。自爱的主体以自我为出发点,与他者明确划清界限; 自恋的主体界限是模糊的,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 他者身上的差异性无法被感知和认可,在任何时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

忧郁症(Depression)是一种自恋性的病症,病因往往是带有过度紧张和焦虑、病态性控制狂色彩的自我中心主义。自恋型忧郁症的主体往往被自己折磨和消耗到精疲力竭,感到无所适从,被“他者”的世界遗忘。

爱欲与忧郁是相互对立存在的。爱欲将主体从“自我”世界中拉扯出去,转移到“他者”世界。当今世界,自恋主体的核心追求是成功。成功可以通过确认“我”的成绩而与“他者”分离,“他者”就变成了“我”的参照物。这一奖赏性的逻辑将自恋的主体更加牢牢地编织在他的“自我”中。于是就产生了成功后忧郁症(Erfolgsdepression)。 忧郁症的主体深陷“自我”的旋涡直至溺毙;爱欲则能从对“他者”的体验中感知到差异的存在,引导一个人走出自恋的沼泽区。 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的心头袭来,但同时一种变强的感觉接踵而至。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营造的,而是他者的馈赠(Gabe des Anderen)。

爱欲、对爱情之渴望战胜了忧郁症,带领你从“同质化的地狱”走进他者的“乌托邦”。

02 承认“无能为力”

关于爱情体验的一个建构性条件就是一个人在“他者”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者身上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性,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不可以被转化为“能力”的特性。追求“能力”的绝对化将毁灭“他者”的存在,而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前提恰恰是某种“无能为力”。只有承认“无能为力”,他者才会出现:“我们应该把对他者的爱欲描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败吗?如果我们用惯常的定义去描述这一术语——比如爱是‘可把握’‘可占有’‘可辨识’的,那答案是‘应该’。因为爱欲中确实无可占有,无可把握,无可辨识。如果一个人声称他占有、把握和认清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不是那个‘他者’。占有、把握和辨识都是‘能力’的近义词。”

今天,爱被简化成了性,完全屈服于强制的绩效与产出。性是绩效。性感是可以持续增加的资本。具有展示价值的身体等同于一件商品。他者则是性唤起的对象。不具备“异质性”的他者,不能为人所爱,只能供人消费。因此,如果他者作为诸多性行为对象的其中之一被碎片化,他便不具备哲学意义上的人格(Person)。性是没有人格的。

如果将他者视为性对象,“原始距离”也会随之消弭。马丁·布伯将“原始距离”视为“人之为人”的原则,认为它是可以唤起性兴奋的、超越感官直觉的前提。“原始距离”可以避免将他者转化为一个客观对象,避免将其物化为“它”。我们把作为性对象的他者不再唤作“你”,因为与他并无实质性的关系。“原始距离”可催生出感官直觉的仪式感(Anstand),使“异质性”从他者身上解放出来,因而跟自己保持距离,这才使得“你”这个称谓有了用武之地。对于一个性对象,你只需呼来喝去,而无须指名道姓。性对象是没有所谓“脸孔”的,因为“脸孔”对于制造距离、体现他者的“异质性”至关重要。如今,体面、正直等设定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品质正在从当代人身上日渐消亡,体验他者身上“异质性”的能力也就随之消亡了。

今天,我们借助数字媒体,努力将遥远的他者尽可能地拉近距离,甚至可能实现零距离。“近距离”依然意味着保持距离,而“零距离”却是将这份距离感彻底毁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近距离”反而变成了大家心中具有消极意味的“距离感”。当今社会,对“距离感”赶尽杀绝的行为大行其道,因为“距离感”是消极的、会制造紧张气氛和压力的。零距离因而成为积极的、肯定的结果。然而,消极面往往是一个事物得以诉诸积极面的、可以活跃存在的基础。单纯的积极面是缺乏生命力的。

如今,爱被当成一种享受的形式被积极化了。首先,它必须制造出愉悦感受,不应有情节、有故事或者带有戏剧性,而应该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须免于受到伤害、攻击、打击等负面行为的影响。爱的消退本身已经是相当消极的事情了。但这些消极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并不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态度而存在,它可以没来由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然而,在这个被绩效和能力统治的社会,一切必须具备可能性、积极性和项目化的特点,无法接受爱所带来的伤害和磨难。

在“积极世界”中,只有可消费的事物被允许存在,疼痛也必须以被享受的方式存在。黑格尔所说的“痛苦”中包含的否定性或消极面是不存在的。

可支配的“当下”就是充满同质化的世俗。相反,未来是不可预期的、绝对充满惊喜的。与未来的关系形同与“他者”的关系,是无法用同类世界的语言来描述的。如今的“未来”拒绝一切来自“他者”世界的否定性,被视作更好的现在,将一切灾难排除在外。对现有事物的罗列归类意味着消灭“过去”。通过可复制的现在,“过去”摆脱了无法挽回的否定性。记忆不仅仅是恢复已有事物的器官,它还会持续地改变它们。这是一个不断向前推进的、活跃的、叙事性的过程。数据存储器与记忆不同,是一个将所存储事物的生命力完全剥夺的技术媒介,而记忆是超越时间的。因此,我们拥有的是一个绝对意义的“当下”,它抹杀了时间的瞬间性和片段性,将有时有刻转化为无时无刻,时间只是单纯的叠加,不再受情景和情境所限,如同时钟嘀嗒嘀嗒,周而复始,不受万物驱使,每一瞬间都为这一秒的嘀嗒让路。

当今社会的“爱情”无非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跟他者的存在与否并无关联。作为搜索和消费机器的当今社会,已经将所有与他者相适应的需求抹去,世界上不存在不能被发现、攫取和消费的事物。情欲被“脸孔”唤醒,这既提醒了他者的存在,同时又是对他者的否定。他使用的“脸孔”(Antlitz)一词与普通意义的“脸”(face)完全相反,它是一种以色情意味被赤裸裸地展出的,完全可见、可消费的商品。

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尽管避免触及疯癫和狂迷等极端状况,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爱欲伦理学反对将他者物化和商品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灭了绝对他性,使一切臣服于消费社会。但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因此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状况。

03 想象力

伊娃·易洛思在《爱,为什么痛?》中将前现代时期的想象力称为“信息匮乏”。信息匮乏导致会“高估”他人,将他人的“价值看得过高”,甚至将其“理想化”。而今,由于数字通信技术发达,想象力被过量的信息所填充:“借由互联网传播而形成的先入为主的想象力,与信息匮乏而成的想象力不同。互联网想象以堆砌的碎片化符号为支撑,缺乏整体性;在这种处境下,人们看似掌握了大量信息,却不易将事物理想化。”易洛思进一步假设, 日益增长的选择自由带来了愿望的“理性化”。愿望不再是无意识的,而是受有意识的选择的支配 。愿望的主体“被迫面临各种源源不断的选择以及理性层面对他者的理想评判标准,他必须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这种被迫升华的想象力改变并且提高了男男女女对理想伴侣的要求以及与之共同生活的期许。紧接而来的便是频繁的“失望”。失望是“臭名昭著的服侍‘想象’的女佣”。

易洛思还探究了消费文化、愿望和想象的关系。消费文化刺激了愿望和想象力。它极富侵略性,使人们被迫榨取后者的用途和功能,并在白日梦中游走。易洛思认为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已经全然体现出消费愿望与浪漫愿望互为条件。易洛思指出,女主人公艾玛的想象力是她消费癖的动力。如今,互联网则将“现代主体定位为以虚拟和想象的方式追求各种事物和生活形式的体验的主体”。现代的自我通过商品和媒体图像感知自己不断增长的愿望和感觉,其想象力首先受制于消费品市场和大众文化。

《包法利夫人》剧照

《包法利夫人》剧照

易洛思将艾玛的挥霍癖归因于法国19世纪早期出现的消费文化:“事实上,很少有迹象表明,艾玛的想象力是其在勒合先生那里负债的导火索,那个老奸巨猾的小商贩不停地向她出售布料和时髦首饰。艾玛的想象力直接指向了法国19世纪早期的消费文化,正因为这些想象力是借由她的浪漫主义想象而产生的。”与易洛思的假设相反,艾玛的消费行为并不能用当时法国的社会经济结构来解释。她更像是一种对挥霍和浪费的偏执。

易洛思认为,当今的愿望已经不再因选择和标准的不断增加而“理性化”。相反,选择自由的不设限意味着愿望面临终结的威胁。愿望永远是对他者而言的愿望。被剥夺的否定性滋养着愿望。他者作为愿望的对象回避了选择的肯定性。 一个“不知疲倦的定义和优化伴侣筛选标准”的自我是没有愿望的。消费文化注定会通过媒体图像和叙事手法制造出新的需求和愿望。 但是,愿望与心愿和需求不同。

信息的高清晰度使得一切皆可被定义。 想象力却应居于一个不可定义的空间。信息和想象是完全对立的力量。因此不存在“信息量大”的想象,因为信息的密集会使他者无法被“理想化”。 对他者的建构不取决于信息的多寡,信息缺失的否定性恰恰缔造了他者的存在,赋予他者以更高级形式的存在,避免将他者“高估”和“理想化”。信息则是肯定性的,会导致他者的否定性的瓦解。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需要对当今社会日益频繁发生的“失望”负责,那么它不是不断升华的想象力,而是不断提高的期望值。新的通信媒体并没有让想象力插上翅膀,相反, 它们造成的信息密集,特别是视觉信息的密集,压抑了想象力。超高清视觉效果对想象力无益,色情片就是通过将视觉信息无限倍地扩大来毁掉人们对情欲的想象的。

福楼拜恰恰是利用视觉回避的否定性激起了情欲的想象。小说《包法利夫人》中有一个有违常理的情欲场景:环境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列昂引诱艾玛一同乘马车出行。车夫漫无目的地驾着车,马不停蹄地穿过这座城市,而二人在低垂的幕帘后面激情地做爱。福楼拜巨细靡遗地介绍了马车经过的每一处广场、桥梁、大道以及其他地方——屈阿特雷马尔、索特维尔、植物园等。唯一不在视线内的是那对爱侣。情欲的迷途结束的一刻,艾玛的手从马车的窗户上伸出来,向外扔出一团纸屑,如同白色的蝴蝶飞过风中的三叶草场。

《包法利夫人》剧照

《包法利夫人》剧照

J.G.巴拉德的短篇小说《黯淡正午的吉奥孔达》(Die Gioconda des Mittagszwielichts)中,主人公回到了海边的乡村别墅,打算疗愈眼疾。暂时的失明使其他感官明显敏锐了起来。脑海中升腾起来的幻象很快变得比现实更加富有真实感,他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他总能召唤来一片覆盖蓝色岩石的海滩秘境,他在那幻境中攀登一条通往地狱的石阶,还在那里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女巫,她几乎就是他所有愿望的集合体。但是,在他更换绷带的时候,一缕阳光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他的所有想象顷刻化为灰烬。尽管他将很快恢复视力,可他坚信那些幻象不会重生。彻底绝望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毁掉双眼,以便能看到更多。因此,一声痛苦的呼号伴随着某种欢呼的意味从远处传来:“梅特兰迅速放下手中的柳枝,向着下方的海岸走去。不一会儿,尤迪特听到他的叫喊混杂着海鸥的尖叫声从远方传来,那声音听上去一半是痛苦,一半是胜利的喜悦。她跑过那片树林,不确定他是受了伤还是发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然后,她便看到他站在岸边上,脑袋正面迎向太阳光,明亮的赤红在脸颊和手臂上晕染开来:一个由衷欢乐、无怨无悔的俄狄浦斯。”

他毁掉了视力,然后从超高分辨率的现实世界退回到半明半暗的幻象空间,退回到自己的愿望。

闭上眼,在事物的旁边逗留,它们的内在乐音才会被听到。巴特这样援引卡夫卡:“ 人们对物品进行拍照,是为了将它们的意义夺走。我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让人闭上眼睛。”当今时代的各种超高清图像的画质已经使人无法闭上眼睛。快速更迭的图像让人无暇他顾。闭上眼睛这个动作是否定性的,是不被今天的加速度社会的肯定性和积极性所容忍的。由于被迫需要时刻保持警觉,闭眼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工作主体的神经系统也因而精疲力竭。修身养性也是一种生命的闭环形式。闭上眼睛恰恰是生命行至终点的可见性标志。在僻静的生命中,感知也变得完整。

超高清带来了边际和界限的消解。这也是“透明社会”(Transparenzgesellschaft)的终极目的。 当一个空间被磨平擦净,就变得透明了。边际和过道是秘密和谜题的领地,也是他者诞生的源头。边界一旦消失,对他者的想象也就一并消失。失去了边界的否定性以及对边界的体验,想象便会萎缩。 当代艺术和文学的危机就是想象力的危机,归因于他者的消失,也归因于爱欲的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