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内地学生凌晨逃离香港

来源:有故事的人 发布:2019年11月20日 作者: 人气:86019


口述:阿梅、笑笑

采访、整理:宗城、徐鹏远

图片: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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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停课了。”

“走吗?”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山下,黑色已成为肉眼可见的主色调,火焰正吞噬着空无一人的蓝色小轿车,球门、垃圾袋、棍棒和石块被推到一处。港中大半山上的宿舍内,人心惶惶。

这种恐慌从月初就开始了。4日,科大的一名学生坠楼,四天后被宣布死亡。对于香港已经持续了数月的冲突而言,这一事件就像浇在火上的一桶油,瞬间助长了烈焰的狰狞。11日,香港不过双十一,示威者发起了 “三罢”行动,我一早去了趟百佳超市,屯了一堆食物,学校附近的2号桥被黑衣人占领了,随后防暴警察赶到。

学校开始被黑衣人占领,各高校都卷入了骚乱中。在薄扶林道,港大学生小白看到有黑衣人在丢屎;在城大,宪法学教授梁美芬因为“撑警队”,办公室被烧;在科大,示威者打出“黑警杀人”的横幅,有学生被“私了”。不安的迹象不断增加,学校里有传言,化学实验室遭窃,体育馆的锁也被撬开,体育课用的弓箭和标枪失踪了。

因为“N-1”(中大内地生的N年保宿变成N-1)的新规,正读大四的朋友笑笑在马鞍山租房住,她发来信息说,从她那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黑衣人与警察在警署门口对峙。

我本来打算留在宿舍里自习,但不小心浏览到网上的一段视频,视频里一位老伯被黑衣人泼了一身易燃液体并用火机点燃,出事的地方就在离笑笑不远的海柏花园天桥上。愤怒和害怕侵入内心,我完全无法安心看书,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刷新闻,直到晚上才勉强学了一会儿。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上午自习完,中午睡了一会儿,大概两点多起来,看到群里很多人说想去深圳。我又看了一下直播,发现大学站和敬文那边聚集了很多黑衣人,当时还没有人封路。抑郁和焦虑让人无心学习,反正在宿舍也学不下去,我想不如去深圳,正好那边有朋友,于是就到群里问了一下。本来按我性子并不着急,但群里有人联系我,叫我快走,在她的催促下,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我就打车出发了。

出租司机说,39区还有吐露港公路应该是不能走了,他只能到大学站那里等我。听说崇基聚集了非常多的黑衣人,但我还是冒险走了过去。当时以为周四会接着上课,所以我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拿了电脑和平板。

到楼下,联合和新亚学院还挺平静的,坐电梯时看到了几个黑衣人,不过也没发生什么。有很多黑衣人聚集在崇基宿舍楼门前的平台,地上有很多垃圾,还有一些食物、饮料,可能还有汽油桶。楼梯被很多锯断的树干横着拦住,人只能走侧边已经停掉的扶手电梯。幸好大学站的出口还没有被堵住,我顺利上了车,直奔皇岗口岸。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以后,学校彻底“沦陷”。燃烧瓶和弓箭、标枪横飞,夜空中火光熊熊、浓烟四起,手持盾牌的防爆警察严阵以待,空气中弥漫着催泪弹和燃烧的味道。朋友圈里一些山下的同学说,他们在宿舍必须把窗户和冷气都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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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中大坐落于沙田新市镇以北的马料水,面临吐露港,沿途是东铁线和香港科学院,校园占地共一百三十四公顷,包括超过一百三十座楼宇,是香港拥有校园面积最大的大学,收藏有大量珍贵文物。由于校园建在山坡与平地之间,本校学生会把校区分为“山上”和“山下”。

今年对港中大来说意义特别。七十年前,钱穆、唐君毅、张丕介等学者成立了新亚书院,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致力于建成一个传播中华文化、亚洲文化的精神家园。这座书院正是中大的前身。

四年前,我通过高考成为了港中大的一员。其实我本来是打算读港理工的,填志愿时发现港中大可以走提前批,当时港中大给我的感觉和复旦、上交差不多,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手填了它,没想到高考超常发挥,被录取了。

刚到这里时,我参加过迎新营,都是内地的学长学姐带着,没什么机会接触本地同学,虽然之后也有本地生组织的迎新,但当时语言不通,我没交到什么朋友。后来通过宿舍课堂和义工活动,我开始有了一些香港的朋友,平时上课也能认识本地同学,有时大家会一起做题。我先后和三个香港同学当过室友,熟悉后又成了朋友,但是后来换了寝室,便慢慢失去了联系。

在香港的校园里,身份和语言被看得非常重。别人对你的印象,经常和身份及其偏见挂钩。不懂粤语,就会在香港困难重重。顾乡师姐说:“担心说普通话会被鄙视和冷遇,于是拼命练好英语,以代替无论怎么学也说得很别扭的广东话,哪怕后来逐渐明白,所谓的‘身份认同’很大程度是一个自构自建的套子,我们以它为盾,以守为攻,战战兢兢地行走在这个沸腾城市的钢丝上。”刚到中大读书时,老师在课堂上飞快地用粤语点评作业,她一脸茫然,不得不去请教懂粤语的同学。

分歧有时也会出现。中大校园里有一面墙,有段时期被一些本地生贴满了标语和传单,其中不乏诋毁政府的言论。一个来自内地的女研究生看到后,把他们贴的东西全都撕了下来,学生会的人上前阻止她,双方为此争执,结果被媒体拍了下来传到网上。很多内地生支持这个女生,打印了“学生会不代表我们”之类的话贴到墙上。当天,网上流传一个视频:内地生在一片粤语的骂声中沉默离开,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支持内地生的大爷大妈在骂本地生。

我感受更深的一次分歧是关于住宿政策的调整。原本,中大所有的内地生都有宿位,但学校宿舍资源有限,如果所有内地生都有宿舍住的话,就会导致一些本地生没有床位,在此背景下,学生会提议把内地生的N年保宿变成N-1。当时,内地生联合会召集了一次所有内地生都可以参加的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校方也参加了,但这些没有阻止这个政策的实行。那一次,我感觉到有一点点不公平,不过也不是很明显,因为这个变动其实不会影响到我们在校生,只对还没有入学的内地生有影响。

总的来说,学校里有些人可能会排斥像内地生本科联合会这样的团体,但大多数本地生并不会排斥具体某个内地生,只是多少有些隔膜,双方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关系多数时候,所谓的矛盾和撕裂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

3

笑笑是在13日凌晨离开香港的。

马鞍山与吐露港公路一水之隔,从这里到皇岗口岸,平时只需要不到一小时,但这一次,笑笑花了两个半小时。

凌晨四点时,笑笑听到汽油弹或是催泪弹的声音,看到图书馆对面的学校也开始冒烟,于是决定跟随大部队,紧急撤离。出租车根本拦不到,万幸有热心的学长、学姐、记者和深圳赶来的同胞帮忙。一位在北京机场远程支援的学长给住在马鞍山的同学包了一辆车,笑笑和两个沙田的同学火速坐上去,车从马鞍山开到沙田,再开去大学街,结果这三个地方全都堵上了,窗外可见路障、汽油弹使用过的痕迹。没有人敢去搬开路障,交通只能陷入瘫痪。他们不得不绕远路,一直往南开,绕过荃湾。

在沙田时,笑笑看到一辆空无一人、大门敞开的公交车,听到大车压过砖头和玻璃的爆裂声。路障中,垃圾堆里升起一缕白烟,她觉得是催泪瓦斯,闻到像烤肉的气味,跟司机说后,司机很淡定地拿起一瓶矿泉水,下车把烟浇灭了。

天亮时,笑笑平安到达深圳。她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也告知了包车的学长,这位学长并没有留下姓名。

笑笑到达深圳的这天,我也收到了学校的邮件,宣布本学期提前结束。之前离开时只带了电脑和平板,所以我又冒险回去了一趟,拿了另一部电脑、牙套保持器、一两套衣服、基本的护肤品,还有没吃完的水果。

14日,一门通识课程的老师把剩下的课件上传到群组,其他大多数教授还没有做出安排和回应。我们其实都不清楚是否应该继续完成作业,或者是否要准备期末考试。

回忆起这一周的种种情景,我内心其实还算平静。就我听说的情况而言,还没有朋友在混乱中受到伤害。有些内地媒体把中大这一次的混乱比作了叙利亚战场,说实话,叙利亚战场什么样我也只是在报道上看过,中大可能确实有点像战场,但比作叙利亚就夸张了

不过,我觉得我的学费有点浪费了,一学期六万港币不是个小数目,我希望学校可以补偿我们一部分。学校在这件事上应当承担部分责任,因为其实是校方过于主动把学校让了出来,才导致情况一步步恶化的。如果段校长可以采取一些有效措施,而不是一味让步并且阻止警察进校园的话,情况可能不会到需要终止学期的程度。虽然究其根本,是暴徒令我们“失学”,但是找暴徒要补偿也不现实,毕竟,他们烧港铁、砸店铺、打警察,都没有进行任何赔偿。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这是1953年钱穆在新亚书院的校歌里写下的句子,此刻读来,百感交集。